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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失落的乐章(一)

休业式刚结束,人们从礼堂里蜂拥出来,操场上,到处是手里拿着成绩单的孩子们在欢呼跑跳,后面跟着他们的家长在追喊。在这片嘈杂的喧哗声中,洋溢着一种轻松愉快的气氛。学年结束了,孩子们可以暂时放下笨重的书包,摆脱那刻板的上下课生活,好好地在家休息一阵子,或是到外埠去玩玩,童年的时光是应该尽量摘取些阳光与欢乐,毕竟年轻的生命里,是不应该太早给抹上忧伤的痕迹。

学生喜欢放假,做老师的又何尝不然;学校放两个月的长假,老师们算是从令人窒息的作业批改的重压下解放出来。教员室里,除掉那种轻松愉快的气氛,空气中还带着一股喜气,因为总务处马上就要发下三个月的薪俸。虽然也不过是区区的几百块钱,可是对某些经常青黄不接老师来说,这区区之数,还算得上是一笔小财呢!

同事们领了薪水都喜洋洋地走了,于嘉珍却还兀自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慢斯条理地整理着抽屉里的一些零碎。尽管是手上忙碌着,眼睛却不时要往教务处那里瞟一眼,看看围绕着教务主任的家长和学生们散开了没有。
历史总是重演,每年休业式后,成绩单一发下去,总会有一些在升级上有问题的学生和他们的家长,前来纠缠着教务主任,不是要求给他们试升,就是要求暑假里可以不必来校补习那不及格的科目。

瞧着,瞧着,终于给她逮到了一个空档。她走上前去,故作轻松无谓地问:「王主任,今年暑期班的生数会多吗?可别忘了分一班给我啊!」「怎么了,你今年又不休息?」「放假又没有地方好去,在家里整天闲着反而无聊,倒不
如上学校来教个半天课,日子也较好打发。」「嗯,看情形,低年级要补习的生数还不少,多开班的话,我会分派一班给你。」教务主任平日对她的印象还不坏,便乐得卖个人情,先给她一个希望。

从教务处转回来,那位个子高高,架着一副金丝眼镜的范老师范仲明就坐在嘉珍的座位旁看报。看到他,她的一颗心便莫名其妙地加速跳动,神经也兀自紧张起来。连她自己也不明白,为甚么每次看到范老师,心跳便自动加速,可是心里却又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愉快。特别是当她意识到范老师每爱找借口以便跟她交谈,尽管他们并不是教同一年级,也不是教着同一学科。

「于老师,你这个暑假有何打算?」范仲明放下报纸,一双精锐的眼,透过两片玻璃,友善地望着她。「作甚么打算?上午也许我会到学校来教暑期补习班;不然,就待在家里看看书,帮忙做家事。下午大概是会继续我原有的那份家教。」「怎么你的脑子里想的全是工作,不关心别的事?」「有啊!我现在最关心我的弟弟的升学问题,他刚唸完中学,是以最高的成绩毕业,也已考取了国立菲大的医科,这便是我的苦恼所在。」嘉珍皱着双眉,心事重重的样子。「学医可以说是年轻人最好的出路,能考上菲大医科更是值得庆幸的事,你会有甚么好苦恼的?」范仲明不解地问。「唉!你不清楚我家的情形,我们栽培不起一个医科学生的呀!」话方一说完,她才发觉自己平日不敢给别的同事知道的事,竟然毫无保留地跟他说了,心里不禁有点讨厌自己的多嘴,不过她也搞不懂自己为甚么会对范老师这么坦率。「的确是不简单,不光是学费昂贵,还有些书本实验费都很高,一年唸将下来,怕不要花个两三千批索,而且医科又不同其他学系,四年便可毕业。」范仲明很同情地附和着。「就是啊!我们家又没有生意做,怎么供得起他唸医科。要是我父亲还在世的话,那就不成问题,他一定很高兴家里能有一个医科学生,可惜他死得太早了。」 说到这里,眼眶竟然红了起来,不争气的眼泪就要夺眶而出;她急忙别过头去,把迷糊的视线,投向远处的操场那边。

看到自己无端惹起了她的伤心,范仲明不禁大为惶恐,又想不到甚么得体的话来安慰她,一时附近的空气似乎都凝固起来,幸亏不久她便已压制住那份伤感,收回投远的视线,故作轻松地问:「范老师,你是准备上那儿渡假啊?」「我啊,我打算到北吕一趟,去看看家父,陪他住一个时期,不过倘若你要教暑期班的话,那我就会赶回来;那天王主任已经跟我提过,要我留下来教一班高年级的数学。」「还是你们教数学的老师占便宜,每年暑期补习班总少不了你们的份儿。」嘉珍好生羡慕地说。范仲明听了摇摇头说:「其实那算得甚么便宜,大热天不待在家里休息,天天要冒着大太阳前来上课,在教室里挥汗如雨。而来补习的学生要不是天资愚钝,就是顽皮捣蛋的懒虫,教起来要比正期的学生辛苦得多。我们当老师的,平日工作并不轻松,待遇又低,唯一的好处就是有这两个月的暑假可以休息,养精蓄锐,等待下个学期开学,好作另一番的冲刺,你说是不是?」

听了范仲明这番话,想起自己每年都要去跟教务主任套交情,讨个补习班来教,她不禁红起脸来。但是转念一想,谁又不愿待在家里享清福,要不是为了多一点入息,谁又愿意冒着暑热来教书?唉!说来说去还是为了钱,这个现实的社会,一切无不是以金钱挂帅,没有钱也就没有权利享受清闲,尽管学校是放你们假,她却不肯放自己的假。

看到她默默不语,还以为她不赞同自己的话而作无声的抗议,便也不再说甚么。两人一静默下来,空气便突然显得沉闷凝滞。

就在这时候,校丁刚好拿着扫把进来,开始打扫整理,她才意识到整个教员室只剩下他们两个,急忙关好抽屉,拿起手提袋,不解地问:「你还不走吗?」「当然要走,我是特意留下来等你的呀!」「为甚么?」她脱口而出之后,马上觉得自己好幼稚,竟然问得如此不礼貌,人家特意留下来等你,还不是为了表示他对你有份特别的情意。「我只是想送你回家,可以吗?」「我家可远呢,要坐十来分钟的车。」「就是一个钟头的车程也难不了我。」他嘻嘻地笑着。看着他既风趣而又充满自信的样子,她不禁也跟着笑起来。走出校门,在附近的街口搭上了一部川行黎剎延长街的集尼,预付了车资,两人便一路聊到下车。「欢迎我到府上拜见伯母吗?」他小心地探问着。

她看看天色,再看看手表,心里揣度着这时候母亲在做甚么,是在灶下忙着为煤油灶生火做晚饭呢?还是在起居室里做那从工厂批来永远做不完的手工。看到她那副踟蹰的样子,正想知难而退,谁知她竟毅然地又说:「难得你送我
到家门口,那有不请你进去坐的道理。只是我家居非常简陋,你可不要见笑才好。」「你放心,每个人的环境不同,更何况环境的优劣并不能断定一个人的善恶,而且我还是个连家都没有的人呢!」

于是,范仲明被正式介绍给于嘉珍的母亲和弟妹认识。当然了,对于女儿跟姐姐的第一位登门造访的男朋友,他们都有一种很奇特的感受,是兴奋,也是担心。



作者简介

黄梅,本名黄珍玲,1938年8月出生于菲律滨,原籍福建晋江,为第四代移民。在马尼拉完成中学学业后,以侨生身份就读于台湾师范大学国文系。毕业后返菲,服务华文教育界近三十年,曾任中正学院中学部中文主任及大学部讲师,兼任《联合日报》文艺副刊主编多年。著有《黄梅散文选集》与《书心旅情》两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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