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1月是苏禄苏丹访华600周年，中菲双方在马尼拉召开了盛大的纪念会。这是出席纪念会的洪玉华女士现场为读者在她的著作《纽带与联系：苏禄王的中国之旅》（The Ties that Bind -- the Saga of the Sultan of Sulu in China）一书上签名。
本文是暨南大学代帆教授文章，原题为《菲律宾的中国通之华社花木兰》，与前文《“超越长城”》和《“从左派到大使”》均属《菲律宾的中国通》系列文章。感谢代老师授权发布。

谁是当代菲律宾社会中最知名的华人？我想很多人可能会说是菲律宾曾经的华人首富、SM集团已经去世的老板施至成（Henry Sy）或者菲律宾航空公司、菲律宾国家银行的老板陈永栽（Lucio Tan）。这些菲律宾华商大佬确实在菲律宾社会做到了家喻户晓，但是在菲律宾知识分子和公民社会中，华菲混血儿洪玉华（Teresita Ang See）女士可能有更高的知名度或者说更具影响力。她身上有如此众多的标签，以至于你很难对她进行简单的归类。她既是华社领袖,，又是学者和知名的社会活动家。她创建华人社团，维护华人权益，致力于推动华人与本土社会的融合；她长期从事菲律宾华人研究，是菲律宾学界少有的菲律宾华人问题专家；她帮助边缘和弱势群体，参与反抗马科斯独裁统治的民主运动和打击犯罪活动的治安运动，有着“华社花木兰”的美誉。

尽管出生于一个传统的华人家庭，但是洪玉华在菲律宾人社区中长大，她和菲律宾孩子一起玩耍、跑步、爬树、摘果子，早期的经历无疑塑造了洪玉华对本土社会的情感与认同，尽管作为华菲混血儿，洪玉华直到18岁才随菲裔母亲获得菲律宾国籍。只有在从出生地马拉邦搬到岷伦洛（Binondo）——菲律宾中国城以及菲律宾华人的大本营之后，洪玉华才开始意识到她身上的华菲双重传统。从小说菲律宾语的她，在进入小学时甚至还不会说华语普通话。洪玉华在菲律宾中西学校和中正学院接受华文教育，在上个世纪60年代中期华文学校的课堂上，洪玉华像其他大多数华人学生一样，学习一切和中国有关的知识，如中国的自然地理、历史和文化等等。

洪玉华女士
洪玉华在菲律宾大学完成了政治学专业的训练，此时正是菲律宾学生运动反马科斯的高峰，洪玉华认为，在大学的经历是她人生一个重要的转折点，让她思考参与本土社会的关系而不是国家社会重要事件的旁观者。

洪玉华最初只是一名兼职保险代理人和英文补习老师，但是她嫁给了毕业于哈佛大学的菲律宾大学教授施振民(Chinben See），后者受《华侨商报》社长于长城和总编辑于长庚等人的影响，早在50年代就致力于推动华人与本土社会的融合，号召华人参与本土事务，并在1970年成立菲律宾合一协进会（Pagkakaisa sa Pag-unlad），这似乎预示了洪玉华日后的道路。菲律宾合一协进会鼓励华人效忠菲律宾，融合进菲律宾主流社会，并在华文报纸上开辟专栏，鼓吹华菲融合思想。不过，该组织在1976年被迫关闭，因为马科斯政府将合一协进会列为菲律宾共产党阵线的一部分。1987年，在菲律宾第一次人民力量运动胜利后，洪玉华号召成立菲律宾华裔青年联合会（Kaisa Para sa Kaunlaran）并担任该会的创会会长。菲律宾华裔青年联合会可以被视为菲律宾合一协进会的继承者，同样号召华人融入主流社会，培养对菲律宾的国家认同。从此，以菲律宾华裔青年联合会为舞台，开启了洪玉华人生中的高光时刻。因为在促进族群文化融合和相互理解方面的贡献，1992年，洪玉华被评为服务国家十大杰出女性。

1970年代洪玉华女士（右二）与小伙伴们参与社会运动
上个世纪90年代初，菲律宾绑架盛行，马尼拉更一度被称为亚洲绑架之都，而绑架案的受害者，绝大多数都是中产阶级华人。由于警匪勾结、政府的无能与不作为，以及不少受害者的沉默隐忍，导致绑架案的愈益猖獗，拉莫斯政府干脆认为绑架是仅限于华人的问题。在此背景下，菲律宾华裔青年联合会号召菲律宾华社成立公民反犯罪行动和恢复治安运动，以此对抗专门针对华人的绑架勒索。洪玉华说：“我们被迫去表达社区的创伤和恐惧。”“我们没有武器来对付这些组织严密、消息灵通、装备精良、资金充足的绑架赎金集团，我们只有公众舆论和公众压力才会敦促政府采取行动。”

以1993年华人15岁少女施巧玲被杀为契机，菲律宾华人社会动员起来，华人企业和华人学校相继发动罢工和罢学，借助大众压力向政府施压。在这其中，洪玉华因为在华人少女的葬礼上勇于与当时的副总统艾斯特拉达对峙而广为认知，并成为菲律宾华人社会反抗犯罪行动的代言人。但洪玉华也因此长期生活在恐惧之中，她频繁收到骚扰电话，外出时被人盯梢，乃至于不得不经常搬家避险，最后甚至远走他国避难。1998年艾斯特拉达当选为总统后，洪玉华担任了总统反有组织犯罪特别工作组专员的职位，直到90年代末期，打击针对华人社会有组织犯罪的行动才取得阶段性胜利，而这一切无疑离不开以洪玉华为代表的华人社会的长期付出。因为洪玉华英勇无畏的表现，她一度被褒奖为“华社花木兰”。

菲律宾华裔青年联合会出版的有关菲律宾华人历史和文化的著作

洪玉华敢于与一切针对菲律宾华人的不公正批评做斗争。80年代阿基诺总统时期的一份政府部门报告将华人描绘为逃税者、走私者、囤积者和黑市操控者，菲律宾政府习惯把所有经济问题都归咎于菲律宾华人，对此，洪玉华与刚成立不久的华裔青年联合会不仅指出上述报告的错误，还发表一份针锋相对的报告，强调大多数勤劳的华人都是守法的。曾经有政府官员将菲律宾的贪腐顽疾归咎于华人，对此洪玉华怒不可遏，要求对方公开道歉。

尽管华人在菲律宾国家独立和建设中发挥了重要作用，但他们还是常常被认为外国人，因此，向菲律宾主流社会介绍菲律宾华人的历史、独特性与贡献，也是洪玉华及其所在的菲律宾华裔青年联合会的主要工作。在华裔青年联合会的号召下，得到全菲律宾华人资助、耗资1.4亿比索的华裔传统文化中心（ Kaisa Heritage Center）于1999年在马尼拉的旧西班牙王城内建成，以此向菲律宾社会传播华人的历史与文化，以及在菲律宾国家建设中的贡献，每年都有大批菲律宾学生和国内外游客前去参观。在大厦的二楼建有施振民图书馆，收藏大量和菲律宾以及菲律宾华人相关的各类文献，是从事菲律宾华人研究的不二之选，我曾多次在此查阅文献、写作，并与洪玉华女士交流。此外，自1988年以来，菲律宾华裔青年联合会每两周出版一期英文报纸《桥》（Tulay 2020年后，该报因为新冠疫情而暂停出版），在菲律宾社会宣传和推广中国文化。

位于旧西班牙王城内的菲律宾华裔传统文化中心（来源：KAISA）

时至今日，对华裔青年联合会的很多成员而言，已经所谓不存在与主流社会的融合问题，因为在他们看来，菲律宾华人已经是主流社会不可分割的一个部分。不同于很多老一辈华人和传统华人社团远离政治，华裔青年联合会在成立伊始就积极参与本土社会和政治事务。早在80年代推翻马科斯独裁统治的第一次人民力量（People PowerRevolution，因为革命主要发生在EDSA大道上，数以百万计的民众聚集在该大道上参加游行示威，也称为EDSA革命）中，洪玉华就和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偷偷从事反马科斯独裁的宣传，以及一些帮扶弱者的社会服务工作。在2001年菲律宾社会发动的推翻埃斯特拉达的第二次人民力量运动中，华裔青年联合会也是唯一一个全力支持的华人社团，为此洪玉华在当地华文报纸上受到排斥和批评，并被打上忘恩负义的标签。对此，洪玉华的回应是：对菲律宾不利的事情永远不会对华人社区有利！

2018年4月，在日本政府的压力下，一度短暂矗立在马尼拉湾罗哈斯大道上的慰安妇雕像被强行拆除，对此，洪玉华发表声明：“只有胆小鼠辈才会背弃公众信任，如同小偷一样在半夜行动。我们呼吁政府正式承认‘慰安妇’的存在，并竖立一座更大的雕像来纪念她们。她们只剩下少数在世，请不要将她们埋没于历史里面，现在尊崇她们还来得及。”在雕像被风传要被拆除之前，洪玉华就大胆疾呼：“我们呼吁政府捍卫菲律宾人民的尊严，不要让我国成为世界的笑柄。让我们昂首挺胸，勿以我们的人民为耻。”“让日本看看我们也很自豪，我们不会屈服于任何经济利益的承诺，而牺牲忘记历史和剥夺对受害者的正义。”

2020年12月 菲律宾华裔青年联合会在卡加延发放防疫物资
菲律宾是个自然灾害频发的国家，基本上在每次大型赈灾的背后，都活跃着华裔青年联合会的身影。从2013年的台风海燕，到2021年的台风雷伊，来自华裔青年联合会的志愿者，总是活跃在救灾第一线的现场。而自2020年初新冠疫情暴发以来，可能是洪玉华和华裔青年联会最繁忙的时候，他们忙着为菲律宾采购各类疫情防控物资，一直持续到2022年初。有一次在和洪玉华聊天时，她告诉我在2020年最初的几个月，她更是每天工作15到18个小时，导致睡眠严重不足。尽管洪玉华经常批评菲律宾国家警察部队，但她实际上是菲律宾国家警察基金会的副主席，在过去的20年里，她一直试图为菲律宾国警提供急需的设备，以便更好地服务大众。诚如洪玉华所言：“尽管作为华裔菲律宾人，我们流淌着华人的血液，但我们根在律宾,我们与菲律宾人在一起。我们感到自豪的是，作为菲律宾人与认同华人的根源和遗产之间不应该是相互矛盾的。简而言之，我们在政治和经济上认同作为菲律宾人的价值，但我们以华人血统和祖先而自豪，我们庆祝我们华人祖先的文化遗产。”

作为杰出的社会活动家，洪玉华的日常生活非常繁忙。所以，我很难想象在过去的几十年里，她一直孜孜不倦地从事学术研究。洪玉华的先生施振民教授是菲律宾研究华人问题的先驱，在1986年去世后，洪玉华继承其丈夫的遗志，继续从事学术研究。时至今日，在菲律宾学界，洪玉华是少有的研究菲律宾华人的专家。截止到2022年底，她已经独著、合著和编辑了近20本研究菲律宾华人的论文集，涉及菲律宾华人文化、宗教、经济、政治参与等各个方面，为世人留下了宝贵的文化积累。

洪玉华女士的论文集
为了推动对中国问题和华人问题的研究,1987年，洪玉华与志同道合的菲律宾学者共同发起成立菲律宾中华研究学会（PhilippinesAssociation for Chinese Studies），并曾担任该会会长。菲律宾中华研究学会鼓励菲律宾人对中国问题和华人问题进行研究、推进中菲之间的互动和相互了解，致力于改善中菲关系。自上个世纪80年代以来，中华研究学会出版了大量有关中国问题、华人问题和中菲关系的书籍，多次举办学术会议，尤其是自2013年以来，随着中菲关系因南海争端跌入低谷，中华研究学会组织了多次中菲战略对话和中菲关系研讨会，在促进中菲双边关系中发挥了重要作用，我曾多次参加他们举办的活动。

1992年，洪玉华还与国际知名学者王赓武、王灵智等人共同发起成立世界海外华人研究国际学会（International Society for the Study of Chinese Overseas，简称ISSCO），并在2004-2007期间担任该会主席。暨南大学国际关系学院/华侨华人研究院在2019举办该会第十次国际学术会议，并在2022年举办该会成立三十周年纪念大会的中国分会，我和洪玉华女士因此有较为频繁的沟通，她以七十多岁的高龄依然活跃在学术一线，令人钦佩。为鼓励年轻的菲律宾研究人员从事有关华人问题的研究，洪玉华一直大力提携和帮助年轻人。在2022年的ISSCO国际会议上，洪玉华不仅组织了三个有关菲律宾的讨论小组，还为一些年轻人筹措旅费，带他们到美国参加线下会议。

菲律宾中华研究学会出版的中菲关系论文集
在菲律宾华人社会，洪玉华又是一个充满争议的人，她也常常因为直言不讳而得罪很多人。正如前文所言，曾经有人指责洪玉华背叛了华人社会的利益，支持推翻对华人“友好”的总统。但是，究竟什么才是最代表菲律宾华人社会的利益呢？把群体利益上升为族群利益，并以此指责洪玉华是否公平？

洪玉华女士日前参加活动时与马尼拉市长亨蜜·拉库纳（Honey Lacuna）握手
即便在中菲关系中，对洪玉华及其代表的菲华本土派有微词者也并不在少数，尤其是她当发表与中国驻菲律宾大使馆不一致观点的时候，更有人会指责她是反华分子，而洪玉华则很少为自己公开辩护。在我看来，洪玉华更多只是追求事实的真相以及事情的完美解决，她只是想帮助在菲律宾的中国人更好地了解菲律宾社会，批评她反华实在是言过其实。在一次采访中，洪玉华说：“当中国人做错事时，我可能会批评他们，但当中国人没有过错或有积极贡献时，我也是他们在公共论坛上对中国及其政策最有效的捍卫者。”记得有一次在菲律宾大学参加中菲战略对话，在会议开始前，洪玉华私下提醒我注意一些菲律宾嘉宾的观点和立场，让我在发言时把握好尺度。归根到底，菲律宾华人生于斯大、长于斯，他们有着对本土社会的政治认同，对此我们应该予以理解。但毫无疑问，菲律宾华人普遍希望中菲两国能够维持和平与友好，反对外部力量对中菲关系的干涉和介入，毕竟和平友好的中菲关系有利于菲律宾华人在当地的生存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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