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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丘上的楼梯与全球化:“世界遗产”菲律宾伊富高梯田


2011年 查尔斯·曼恩在《1493:物种大交换开创的世界史》一书的签售会上

本文是美国记者兼作家查尔斯・曼恩(Charles C. Mann)的作品,节选自曼恩代表作《1493:物种大交换开创的世界史》(1493: Uncovering the New World Columbus Created,2011)。曼恩关注于科学与历史,主要作品还有《1491:前哥伦布时代美洲启示录》(1491: New Revelations of the Americas Before Columbus,2005)、《巫师与先知:两种环保科学观如何帮助人类应对生态危机》(The Wizard and the Prophet: Two Remarkable Scientists and Their Dueling Visions to Shape Tomorrow's World,2018)等,同时也为等多家杂志撰稿。


菲律宾伊富高省科迪勒拉山区的梯田规模为世界最大,1995年登录为世界遗产。

吕宋岛内陆山区最著名的景观的桂冠应该属于伊富高梯田(Pana Banaue Rice Terraces-Commons)。细长的梯田像阶梯一样从四面八方往山上延伸。据说,这些梯田是两千多年前由苗族所建,苗族原本定居于东亚大陆西南部,为了躲避种族屠杀而迁来此地。苗族开辟梯田的方式就跟他们定居故乡的族人一样,只不过菲律宾的梯田更为壮丽。

山丘上一级级新种的稻田,如绿带般挨着石壁蜿蜒,云层透出的阳光,将阶梯般的新绿照耀得闪闪发亮——这幅不可思议的美景令游客忍不住频按快门。这么多游客在此捕捉美景,就连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也认定伊富高(Ifugao)——最热门的拍摄景点——为世界遗产。有些伊富高梯田甚至足足将山岭绕了一圈,看起来就像50层高的巨型结婚蛋糕。当我抵达时,看到妇女正在水深及踝的田里除草。在她们脚下,每一道梯田都在闪闪发亮。两个男孩正朝着田里钓鱼。


伊富高的水梯田使当地成为重要观光地,文化遗产也渐受重视。这是伊富高省巴塔德镇(Batad)的一个伊戈洛特人(Igorot people)部落。这个部落的人不太接受现代的生活方式,更加偏爱他们古朴的生活,在交通出行上面他们十分抗拒现代交通工具,为了更加贴近大自然,他们用木头自制了这种高大上的自行车。

我在开往伊富高的巴士上遇到一名男子,他陪我走了一会儿。他说,这些梯田正濒临死亡,整片1000平方公里的区域都面临相同的问题。

一种不知从海外何处传来的巨大蚯蚓入侵这片稻田。他的双手比出约60公分宽的距离,用来指出蚯蚓的长度,而当他做这个动作时,他上臂的繁杂的刺青也往复伸缩着。水分会从蚯蚓挖出的巨大地道流泄一空,造成稻作死亡。这些从外国入侵的蚯蚓让梯田像海绵一样变得千疮百孔。“千疮百孔”与“像海绵一样”这两个词不应该用来修饰“梯田”。维持了两千年的梯田,有可能在十年内消失不见。


伊富高地区百余年来都以梯田景观知名,图为1979年拍摄的梯田与河谷影像。


从国外传入的疫病不是只有这一件。1979年,福寿螺(Pomacea canaliculata)从巴西传入台湾,打算以此开展食用蜗牛产业。然而这项产业并未如期开始,因为想从这事这项产业的大亨发现这种蜗牛很容易出现广东住血线虫,而这种寄生虫也会侵袭人体。此外,台湾人也不喜欢福寿螺的味道。

福寿螺抵达台湾后不久,就逃离了繁殖场进入乡间。农民惊讶地发现福寿螺什么作物都吃,而且繁殖快、移动迅速、胃口极大。牠们在溪流里繁殖,吃鱼类与两栖类动物的卵,也吃其他种类的蜗牛、昆虫,而且什么植物都吃。福寿螺尤其喜爱稻茎,这对台湾造成重大的问题。


福寿螺在菲律宾成为菜肴,但也同时成为田间害虫。


尽管已有台湾做为前车之鉴,菲律宾政府仍于1980年代初要求美国和平队志工引进福寿螺到菲律宾的稻田里。同样的,他们原意也是要发展食用蜗牛产业;而同样的,他们的梦想也破灭了。不久福寿螺将把眼前的一切吃光。

巴士上的男子告诉我,他的名字叫马努埃尔(Manuel)。我们来到他家,坐在一块条纹布上,这种布似乎是每个菲律宾人家里必备的用品。瓶罐全放在竹筐里。饭锅正炊着米。马努埃尔发现我一直看着锅子,于是问我是否要来点饭——这是他自己种的稻子。即使是不看重吃的人,只要吃上一口,也能尝出伊富高白米的不同。我贴近盘子,深深吸了一口气,鼻子里满是米饭的香味,我过去吃的米饭,没有一种有这样的香气。

伊富高的梯田种植了500多种传统品种的稻作。农民持续从事育种的工作,以培养出更好吃与更容易生长的稻种。某个地区的人可能喜欢某种稻种炊煮后的口感;另一个地区的人可能喜欢第二种稻种,因为容易准备;还有人比较喜欢产量高的稻种,或不容易吸引鸟类与老鼠的稻种。


伊富高长老挑选种子,为下一季栽培准备。


伊富高的多元米种是基因宝库,也是国际稻米研究所(IRRI)复育、研究的对象。


在生长周期的每个阶段,村里的僧徒与地主都会举行仪式,除了献上米酒,也献上鸡、猪或牛做为供品,以获得当地数百名神祇的精神指引。许多农民是基督徒,但他们还是会进行这类仪式。在这些仪式指引下,农民不厌其烦地维护梯田与灌溉沟渠。这是一种存在方式,它让当地的稻米能保持基因的多样性,同时让梯田在历经数世纪精耕细作之后,土壤仍能维持肥力。如果梯田消失,那么这个地区整体的社会文化与生态世界将随之崩溃。

今日,农民已学会如何控制蜗牛(福寿螺)的数量,但蚯蚓依然是令人头痛的问题。2008年,两名生物学家在梯田发现9种过去从未发现过的蚯蚓。牠们不是外来种,而是菲律宾土生土长的蚯蚓。牠们一直生活在森林里,数量可能相当少。之后,当伊富高的桃花心木被砍伐一空时,这些蚯蚓面临环境的剧变,只好迁徙到稻田里。因此,问题的根源与外来种无关,而是全球各地对菲律宾桃花心木的需求导致的。

然而事情是否真是如此?最早研究伊富高梯田的两名人类学家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抵达此地。两人都对此地的古老感到惊讶。两人中较有名的贝雅(Henry Otley Beyer)说道:”要建造这些梯田确实要花很长的时间。”


原籍美国的菲律宾人类学之父贝雅。贝雅认为伊富高人来自苗族,文章开头提到内容即出自他的说法,但从语言等方面来看此说缺乏根据。苗族为苗瑶语系,伊富高语为南岛语系。

贝雅原本是化学家,他来到菲律宾之后,娶了伊富高领袖十几岁的女儿为妻,而且成为菲律宾人类学之父。贝雅坚定认为,伊富高居民”花了两千到三千年的时间才将吕宋北部山区改造成梯田,并且维持至今……在一千到一千五百年前,是该区梯田的巅峰期”。

贝雅的估计一直被视为准则,反复地被导游书引用,包括我包包里那一本也是。可惜的是,他没有坚实的证据来证明自己的结论。他只是根据经验推测,在没有现代工具的时代,要开辟400平方英里的梯田需要多少时间。

1962年,史丹福大学人类学家基辛(FelixKeesing)尝试不同的方法:他从西班牙文献中寻找有关梯田的纪录。虽然殖民地”军事指挥官、传教士与其他访客”穿梭来回于伊富高,然而在1801年之前,却没有人提到当地的梯田。基辛不相信当时的人会对这么巨大的工程无动于衷,因此认为梯田是”相对晚近的新事物”——它们的历史绝不到千年之久。


20世纪初期科迪勒拉山脉梯田插秧景象。插秧多交由女性,男性则负责整地等粗重工作。


大规模的水稻梯田反映当地族群对粮食作物的需求,然而这是否两千年来都是如此?

贝雅与基辛都没有考古证据,他们没有真的拿着铲子去挖掘梯田。当然,梯田是很难确定年代的。农民持续翻土,考古纪录不太可能留下。而1960年代之后,才出现像放射性碳定年法这种广泛使用的现代考古工具。

1960年代,卡拉马祖西密西根大学的马赫尔(RobertF. Maher)是最早挖掘梯田的考古学家。令人惊讶的是,在他之后并没有人接续他的研究,直到21世纪初才出现转变。利用放射性碳定年法研究的结果显示,梯田地区的核心地带正如贝雅所推测的,有两千年的历史。但核心地区以外的部分,也就是我们今日所见的梯田景观,则顶多只有几百年的历史,就这点来说,基辛说的也没错。当雷加斯皮(按:入侵菲律宾的首任总督)攻占马尼拉时,许多居民迁徙到山区以逃避西班牙人的劳力征用——修建城墙与造船(运送丝与瓷器)。

放射性碳定年法显示伊富高与难民发生于同时。他们涌入边陲地带,由于是山区,因此他们必须开辟梯田才能维生。不久之后全面展开的全球迁徙,与当地仪式与习俗的繁盛刚好发生于同时。因此,梯田的产生与未来可能毁灭它的事物是一样的,都是源自于哥伦布大交换——梯田是加雷翁船贸易的纪念碑,是全球化创造出来的结果,而全球化带来的蚯蚓也即将毁灭它。


梯田的产生与未来可能毁灭它的事物,都是全球化。


在伊富高之外,吕宋岛的许多山区聚落也布满梯田,然而菲律宾却是仰赖进口稻米的国家。

环顾伊富高,我惊讶地发现有许多荒废倾颓的梯田。农民放弃了他们的田地。这不难理解,伊富高在菲律宾是属于比较贫穷的地区。伊富高居民的所得9成以上来自于政府计划。梯田虽美但面积狭小,且偏凉的气候限制了稻米收获量。联合国报告估计,当地典型家庭拥有的农地只能让一家人过5个月。

在这座稻米之都里,大多数人的主食其实是番薯。其他人则是从政府粮食当局购买补贴价格的稻米——2008年,一张伊富高民众在梯田前排队领取赈济米粮的照片引发了抗争(马尼拉政府是亚洲最大的稻米进口国)。在此同时,山下的大马尼拉地区五光十色,有前景的工作、教育以及令人兴奋的生活,吸引着在水田工作的饥饿年轻人。许多人离开梯田地区,而马努埃尔想保留的聚落现在只能充当摄影的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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