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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意怜幽草 查贵明

  我终於理解了“草根”丶“草根人”和“草民”的含义。我辈是靠草而长大成人的。草一直在我记忆的深渊里旋转着,成为漩涡的中心。

  小时候,家里总养一些鸡丶鹅丶鸭丶猪丶兔等家禽家畜。我除了放鹅放鸭外,还要去野外割一些草来饲养它们。割小鸡吃的草,割鹅吃的草,割兔子吃的草,拔小鸭吃的草,尤其是打猪草,在印象里特深。几乎每天都要挎着个篮子,带着小铲子,在田埂上寻猪草。开始时并不懂,见到大的就挖,以为越大越好,猪会吃饱饱的,结果绝大部分的草猪都不吃,这才知道打猪草也得先认识草,了解草。後来看着猪津津有味地吃着自己打来的草,摇着耳朵,甩着尾巴,心里美滋滋的。

  稍大些,我就放牛了。把老水牛牵到河边丶山坡,然後把牛绳缠到牛角上,任其自由吃草,便开始我们的草上游戏。所以“放牛把牛放跑”是常有的事,於是就到处寻找,但大可不必太急,过一段时间,牛会自己回来的。河边山坡,那里有更广阔的草的世界,杂草丛生,潜滋暗长。田埂上,队长一般是不许放牛的,因为牛会吃田里的庄稼。用牛干活时,我们又要挑着筐子,拿着镰刀去割牛草。我最喜欢割水边沟里长的青草,不但多还鲜嫩,牛们也爱吃,往往直吃得肚子膨胀得圆鼓鼓的,然後去喝水,才了事。所以想要让牛饱餐後好有力气干活,必须得多割些它们爱吃的草,让它们吃饱吃好。

  在打猪草割牛草的间隙,我认识了一种叫“毛姑娘”的草,嫩时,拨开草皮,内芯里有白毛毛的绒,可以食,我小时没少吃它。难怪我过早地就有白头发,大人们说,吃多了“毛姑娘”会成白毛女的。马齿苋和荠菜,严格意义上说,也应是一种草,一种我们人类能食的草。

  “疑怪昨宵春梦好,原是今朝斗草赢。”我们用一种带“钩”的草花游戏“拉钩”,谁断了谁就算输。嚼碎止血草,用它的汁液擦过伤口,像云南白药一样止过血。用一种野草的籽“唤过小猪”;用狗尾巴草制作过草狗;用爬根草编过隐蔽的帽圈;用野花草编过花环……田野上,草丛里有无限的乐趣。

  打谷场上,脱过粒的稻草堆成堆。那里可是我们的城堡和乐园。用它爬过“山”;“一狼洞其中”地打过山洞;把它当战壕打过“仗”;用它当掩体躲过迷藏……

  那时,家里做饭烧锅用的是柴草。有限的稻草是不够炊烟的。我们就去打柴割草,柴火除非上山,一般是很难打到的,要是谁能拾一根大树枝,那可是家里的功臣了。割烧锅草是常有的事,草割过须就地晒乾,然後挑回会省力些。当然也有不怕累割过就挑回家晒的,因为等它晒乾,再去挑时,割好放晒的草会不翼而飞,早被别人先挑走了。也用过晒乾的牛粪做过燃料,未消化尽的牛粪里全是青草。我最喜欢烧锅的季节是冬季,那样会一边烧锅一边烤火,还可以偷着烤山芋什麽的,至於夏季,全交给辛苦的母亲了,她汗淋如雨地锅上炒一把锅下一把草的。我最喜欢烧的是山上的荒草。深秋或入冬季节,山上草深枯荒。大队会分给每个生产队一片山上的荒草地,生产队再划给每户一小块。父亲挑着担子,母亲拿着镰刀,我抗着把子去山上砍分给自家的那块草。把子是专门刮没有砍尽剩下来的小碎草。荒草很长,梗硬,烧起锅来可省事了,不但点火就着,见火就燃,火力大,还发出劈里啪啦的音乐声,而且逐渐往锅堂送就行了,一把荒草要烧好一会儿。不像稻草,一团一团揉着往里送,进去後刺啦一下就没了,又要送下一把,叫你歇不得,忙死人。我每次在锅灶下烧荒草时,母亲总是在上喊:“火大了,火大了!小点,小点!”草烧完的灰烬也是宝,是了不起的草木灰肥呢。但荒草也舍不得全用於烧锅,还可以用它拍屋子。

  儿时,家里住的是草房。每年草房都要重新盖一次,不然下雨会大漏的。盖房子用的一般是稻草,须把堆在稻场的草,一把一把地大致捋齐,再用草绕捆成一小捆一小捆的,成为“稻捆草”,待盖屋时用。盖屋时,请来土瓦匠,先把上年屋上盖的一层草掀去,作燃料,然後铺上新的稻捆草。为防止起风被刮,再用草绕缝上或网上。新盖好的屋果然漂亮,如同年年搬进新居似的。但稻草盖屋也有不好之处,一是麻烦,年年都要重盖;二是它紧贴着灰巴,雨天容易漏雨,如是暴雨天,室内恐怕要“雨脚如麻”了。

  用荒草拍屋就有了优势。那时农村极少有瓦房,能叫上拍草匠用荒草拍屋的人家,也算是响当当的了。荒草本来就少,是紧俏物资,想要拍屋,要二三年的积馀,但时间过长,荒草也会腐烂的。一般的做法是,四五户人家合作,这一年全给赵家拍屋,下一年再全给钱家,依次循环。而拍草屋的好处除了冬暖夏凉外,就是每过四五年才再拍一次,不用年年麻烦,这正好与合作的周期吻合,大家不争不吵和睦相处。

  冬春季节,家里的棉单不足,难以保暖。父母就会选上好的草,垫在被褥低下御寒。睡在软软的稻草床上,闻着特有的草根香,很快进入了暖暖的梦乡。夏天,人们又睡在用一种凉草编制的草席上,尽管能把人的身上睡出像斑马一样的纹路,但它可防热降暑,让你梦幻般地进入一个清凉的世界。

  草不但可以睡,还可以穿。那时,祖辈们还经常用草编打草鞋穿;父亲也穿过它日行百里;我是穿着布鞋,再套上它感觉感觉的。在雨天,三爹还穿过用一种茅草织成的蓑衣,头戴蒹葭叶制的斗笠防雨。小麦谷子脱粒後剩下的麦根草可是个宝,母亲用它编制过无数顶草帽,营造出块块阴凉。

  草不但可以穿,它的用处多了去。用草搓成的绳子,可算得上是庄稼人的重要农具;用蒲葵草叶制成的扇子,是过去人们必备的纳凉工具;稻草人是农人用来保护庄稼的好兄弟;军人用草靶练过刺刀拚杀。抗洪抢险时,用草袋装泥土筑堤;冰雪天,用草防过滑;霜冻天气用草覆盖保暖过蔬菜。四大发明之一的造纸,用的原料之一就是草……

  端午节的艾蒿,实际上就是一种草,它又名“相思草”,是一种有着浓郁药香的草,它几千年来一直挂在人家的门头,挂在世世代代人们的心里。

  《唐本草》和李时珍的《本草纲目》,把人们对草的药用价值的认识,大大推进了。“无限极”就十分推崇草。草不但能用,还可以大有作为,它能治病,甚至能救人的草命。所以有“要抓住最後一根草”之说。

  草可以吃丶玩丶烧丶住丶睡丶穿丶用……它与人有着如许的密切关系。难怪古代的老百姓称自己为“草民”;“没有花香,没有树高,我是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谦逊的人把自己比喻为小草;有一种至尽的书法叫草书。现在才全面理解鲁迅先生为什麽把自己唯一的一本散文诗集取名叫《野草》,也才明白了先生说的话“我吃的是草”。草以它的纯粹和嫩绿滋养着我们的精气神,我辈是吃草而长大的草根人。

  草是地球的外衣,它能固沙护土,涵养水源,防止水土流失,是大自然的卫士,绿色星球的守护神。关於对草的礼赞,五千年的文明从未中断。 第一部诗歌总集《诗经》里,写到草字头的植物就有“菲丶荠丶苓丶蒿丶薇丶葑丶荼丶蓼丶莪丶茆丶蕨丶芣丶苢……”不一而足。屈原《离骚》中,有“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兰芷变而不芳兮,荃蕙化而为茅;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等诗句。诗人们对草倾注了满腔热情:“树木丛生,百草丰茂” (曹操)“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陶渊明)“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杜甫)“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 白居易)“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孟郊)“。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 韦应物)“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崔颢)“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苏轼)“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韩愈)“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北朝民歌)……

  在草的身上,我看到了生命的坚韧丶顽强,打不垮,毁不掉,挫不败这些人类需要向草致敬的最宝贵的品格。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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