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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畋地:盼望苦尽甘来——永怀苦命的慈母

  慈母生我养我,与我结为母子缘,仅廿五年,扣除童稚懵懂七年,再扣除我离家念大学尔後到外地工作七年。我真正陪伴母亲只有十四年。总以为报孝日子还长,平时总不太在意。不料,一九八七年十月十二日(农历八月二十)上午,母亲猝逝於一场无证驾驶的车祸,当我赶到县医院急救室时,拉着母亲粗糙的手,还有体温,任我哭喊,却永远听不到。母子阴阳两隔。别来有卅三年,但一切仍如眼前。

  母亲节,益加怀念母亲,总想起母亲那一方小手帕,上面印着牡丹花,常搓洗而褪色。自我懂事时起,母亲不幸生活於“人民公社”时代,为了挣工分,坚持每天参与集体生产。酷暑天,摘秧丶挑粪丶耙稻草丶刨稻茬,挥汗如雨,衣服丶裤头湿透了,烙满阳光履痕的圆脸上满是汗珠。母亲总是掏出裤兜里的小手帕,揩去串串汗珠,手帕全湿了,就在田边小水沟搓洗一下,拧干,晾於圆圆的斗笠上,如一面小旗搁於圆锥上,一会儿就被烈日晒干了,风一吹,就飘落下来,母亲捡起,折叠塞入口袋。如是干了湿,湿了干,循环往复。

  母亲个子不高,但壮实。长年劬劳,磨砺的是肩力丶腕力和脚力。出入尽是坑洼不平的山区土路,从来无法藉助机械,从耕作施肥到粮食收成,从做饭的井水丶柴草到交公粮丶卖青菜,都靠一趟趟肩挑背扛,那是苦力活啊!长年累月,过劳则伤。母亲有时对我这个长子悄声说:“我常常子宫脱落,实在麻烦!”当时我年轻,不谙女人之苦楚,只是对母亲说,“要去找医生看看,该怎麽治疗。”从未帮母亲寻找医治良方。愧疚悔恨!待年长学了一点《黄帝内经》,方知那是过劳伤气,气虚所致(加上多生育,母亲生了四男一女),需要休息,需要进补,吃一些补气食物。

  但现实中,那个贫穷的年代里,多如牛毛的杂活,哪里能放下?哪来钱进补?

  堂伯父陈万壬一家较早从大蔗山上迁下山,我家是到1950年才从山上搬迁下来,安插於村里,受人排挤。我小时候,看到生产队分配割山芼时,这些山离家比较近,都在平日耕作农田的附近,同一个生产队的邻居都挑着一担担的山芼丶松尾回家,堆满屋檐或叠为草垛,我很羡慕,然而我家却没份,无法与邻里村民享受同等待遇。我问父母,他们回答说我们从大蔗山迁下来,安插於这个队里,我们自有的大蔗山较远,生产队不接纳,我们就要到大蔗山上那块“自留山”去割。这样,所烧柴草,常年要到原来自有的大蔗山上割。路远难行。这种歧视性对待,增添了父母的劳碌。父母为了三餐的灶膛,比起别人,更加辛苦。我小时就要随着父母到大蔗山去挑山芼。山远而高,路长而陡,走几趟,小时候的我都时感畏葸不前,尽量想逃避。从而催生了我立志要走出山区丶开辟自己的人生天地。

  大约是一九七五年左右,为了自家种的槟榔芋能卖出高一点价钱,我和母亲,於夏末凌晨零时起床吃点饭,随同村人(夜行怕老虎,需结伴同行),挑着芋头,母亲挑六十斤左右,我挑三十斤左右,拿着手电筒,带上干饭和一壶水,长途跋涉上坡的山路,到高踞山巅的侨乡南安县蓬华公社(蓬岛丶华美)出卖,负重走三十多公里,抵达那里约清晨六点多,正赶上当地人挎着篮子上街买菜时。到中午卖完,向人讨点热开水,配冷干饭下咽。午饭後卖完,再步行三十多公里,空筐返回。

  母亲克俭勤劳,善持家。每逢农历三丶五丶九月,青黄不接时,就要数米而炊,有限的一点米下锅,粥汤稀可鉴影。为填饱肚子,就用提取淀粉後的甘薯渣,浸湿後,放於稍垫高的石磨里,碾成小条条,再放入大量的高丽菜丶白菜,因缺油,有点干涩难吞。母亲劝我们说:“草菜半腹粮。”

  母亲少小当童养媳,及长嫁入寒门,赁屋而入,狭仄简陋,备尝艰难和劳顿。一九七七年四月,父亲积劳成疾而去,母亲独自撑起这个贫贱家庭,十年守寡,内外担当,大半生劳苦。母亲的万种坚忍丶顽强和操劳,心头总存着一些盼望。盼望孩子长大,为家分忧,为父母担劳;盼望家庭会慢慢好起来,会摆脱贫苦艰难的日子;盼望拥有属於自己的房子,即使不宽敞,心里也踏实;盼望老了苦尽甘来,有四个儿女依靠(最小的男孩两岁时因高烧而夭折),过上清静富足日子。这些盼望给了母亲生活的希望和动力,成了母亲茹苦含辛丶承受重压丶担当苦难的精神支柱。母亲偶尔会苦笑着对别人说:“我是油甘命,先苦後甜。”我永远记着母亲的自喻话语,这是一种期待,也是一种自我宽慰。母亲的这些盼望仅小部分实现,益加痛惜心爱的母亲未享受到晚景的甘甜。

  最不忍和替母亲难受的是:要干重体力活,却总吃不饱饭,这是时代亏待父母那一代农民。到一九八一年,解散生产队,分田到户,母亲终於可吃饱饭。我大学毕业出来工作,月月领到微薄工资,日子好转,拿钱给母亲,当时最大面值是人民币十元,她极为节俭,舍不得花。从不想到要善待自己,却想到我未娶媳妇,需花大笔钱,又筹划我的终身大事。

  悲莫悲乎子欲养而亲不在。但母亲的血在我身上流,常想母亲所历苦难,我就更加坚强。

  少年不识愁滋味,老来方知母愁殷。一想起妈妈黄秀兰所遭受的苦难,我就椎心裂肝丶双泪滂沱!若讴歌不该有的苦难,那是违心忘了痛,或丧失良心,或“何不食肉”的不知所以然。母亲啊,一个人投胎的家庭和时代不由选择,愿母亲再世时,投胎於城市殷实人家或官宦门第!

  二零二零年五月十日母亲节於封城之马尼拉,十一日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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