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伏天是一个大蒸笼,蒸透了山川河流,也蒸透了我的小村庄。一望无际的田野里,空气滚烫,低矮破旧的老屋里,闷热潮湿。没有电扇,没有冰箱,白花花的日头晒得人心都发了慌。
好不容易来了个卖冰棍的,推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从村东头吆喝到村西头,在我家後面的路上停停走走。“冰糕,好冰糕,牛奶的,豆沙的,一毛钱买仨的,不甜不要钱!”听到这极具诱惑力的声音,我飞快地从树荫下跑出去,看了看那个白漆红字的冰糕箱子,又飞快地跑回家去,跟着不停忙碌的母亲转起了圈子。
母亲肯定是不会掏钱的。那个时候,在村子里当教师的父亲一个月只有5元钱的工资,母亲一分钱恨不得掰成两半花,哪有闲钱买冰糕呢。
日头越升越高,蝉声越来越密,母亲揪起衣角,抹一把我头上的汗水,再抹一把自己头上的汗水,进屋把泡好了的一瓢底绿豆端出来,倒进大槐树西边的铁锅里,坐下来开始烧火。柴灶里的火焰红彤彤的,母亲的脸红通通的,大锅里热气袅袅。母亲的上衣湿了又干,干了又湿,紧紧地黏贴在窄窄的後背上。
夏天温度高,锅里的水很快沸腾起来。母亲停了火,把香气四溢的绿豆汤,舀到一个个白色的粗瓷大碗里晾着。碧绿清澈的绿豆汤,映着一碗碗蓝天白云,映着我开心的笑脸。我和哥哥迫不及待地捧起母亲凉好的绿豆汤,仰着脖子,一饮而尽。喝完了绿豆汤,哥哥拿着竹竿,我提着一个小簸箕,跑到村子南边的小树林里捡蝉蜕去了。树林里的蝉蜕很多,我们忙得大汗淋漓,腿上却始终很有劲儿。
没有完全煮烂的绿豆,母亲再切上一个大南瓜,做一大锅香甜的晚饭。顶着满天闪烁的星星,听着高高低低的虫鸣蛙鼓,不用一根咸菜丝儿下饭,我可以扒上一大碗清凉喷香的南瓜绿豆饭。
那些年的母亲,为了一碗清凉的绿豆汤,为了一家人的衣食,披星戴月地劳作。新分到的一块沟坡地,地里的每一根茅草根都被她刨了出来,点种上黄豆丶红豆丶白豆丶绿豆。绿豆花朵朵金黄的时候,母亲忙着拔草除虫。绿豆荚青翠碧绿的时候,母亲还忙着拔草除虫。
因为绿豆荚不能一起成熟,收获费时费力,产量又低,粮食勉强够吃的年代,母亲也不敢多种。一次一次摘取的绿豆,母亲摊在包袱上晒乾抽打,去除皮屑,装进白布口袋里放在炕梢小心储存,以备来年清热消暑的一碗清凉。
绿豆少,人口多,清凉可口的绿豆汤,只能在三伏天喝到。从头伏开始,每隔三两天,母亲会煮一次给我们享用。酷暑少雨的日子,枝头的树叶热黄了,篱笆墙上的喇叭花热蔫了,我们兄妹几个却是精神头十足,在野地里拾草剜菜,追逐打闹,扑蜻蜓逮蚂蚱,一刻也不肯安闲。
长大以後离开家乡,在外面工作生活的几十年里,喝过各种口味的绿豆汤。薏仁的,百合的,红枣的……,都没有母亲煮的原味绿豆汤好喝。酷暑的日子,我也喜欢煮绿豆汤,超市里买的绿豆,晶莹碧绿,我却总是掌握不好火候,绿豆烂得像快要凋落的花瓣,汤色也不明亮。我虽然看不上自己煮的绿豆汤,可是我的老母亲却非常喜欢,喝一次夸赞一次,每一次都说好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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